过了不惑之年,我常常,人生有很多第一次,每个都刻骨铭心。这些年,其实只需要一张车票就能到达那里,但我总是有各种理由一直不去,就像我早就答应带母亲去她一直想去的北京,人总是容易对自己和最亲的人一再食言。
当年离开J乡时,我曾庸俗地发誓,将来有一天要来一趟衣锦还乡之旅。可这么多年过去,我只在二线城市勉强维持温饱,上有老孝,下要小养,还背负着让人喘不过气的房贷。我又想,重返J乡,我或许会近乡情怯,泪流满面,但这种想法也很快被自己否定:40多岁的人了,早就过了情绪大起大伏的年纪,也记不清上一次感动涕零是什么时候了。
人在职场,身不由己,请假不易,我只能选在一个周末出行。从省会上了动车,我才意识到,周末别人也要休假,我可能见不到那些故人了。下了动车,我又在市里转汽车,到达H县,站在县汽车站的大门外,我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——当年遍布的低矮自建房已被高耸的商品房和繁华的商业楼所取代,老车站旁的野地也变成了市民公园,县城老百姓的穿着打扮和省会城市的也相差无几。
2002年,我进入大学,专业是当时热门的计算机软件工程。那是中国互联网即将腾飞的年代。但当时的我对那些IT行业里正在发生的大事毫无感知,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舒舒服服地玩电脑游戏。
从小到大,我最爱玩各类电脑游戏。我知道游戏说穿了就是一个软件,于是大学才选了软件专业。我天真地以为,读大学就是在教室里和老师同学一起研究电脑游戏,甚至打电脑游戏,这画面光想想都令人兴奋!然而,真正进入大学之后,接踵而至的《高等数学》《数据结构》《编译技术》《电路逻辑》等专业课击碎了我的美好想象。我渐渐明白,编程不是我兴趣所在,但想到父母含辛茹苦供我读书,只得硬着头皮学完大学课程,甚至还当了学习委员,拿了奖学金。
2006年我大学毕业,正是互联网公司们爆发之际,不愁找工作,我们大部分同学都拿到了满意的offer,而我却迟迟未落实就业。我陷入了两难:如果进入软件公司,就得从事不喜欢的工作;如果改行,就要放弃学习4年所学。临近毕业前的几个月,我们学校的网站上出现了招募大学生去西部做志愿者的信息,其中有“远程教育”岗位。看了岗位职责,我眼前一亮——这是个在西部农村利用计算机网络惠民的工作,我觉得很适合我,它既可以用到专业知识,又不用从事编程。
我报了名,很快被录取。毕业离校之际,同学们大多留在省会,进了软件公司,薪酬可观,只有我要去偏远县城的乡镇。听说我每月只有600元的志愿者补贴,大家问我能不能活下去。我说:“乡下消费低,省着花就行。”
同学们都忙着收拾物品,有人给我送来几本文学书:“拿去给山区的孩子看。”我感动地握他手,说:“我一定拿给孩子,好人一生平安。”有人递来笔记本、笔:“拿去给山区的孩子用。”我还来不及感谢,又有人打包了棉被送过来,在他后面还有人提了桶,面盆,没用完的洗衣粉和洗发液,等着交给我。
7月初,全校的40多名志愿者将奔赴西部展开服务,在此之前,学校集中安排住宿。一天,和我同宿舍的黄军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,说我们要去的偏远乡镇可能还没通网。大学4年已经习惯了每天上网的我当场就愣住了,眼前浮现出一幅被文明世界所隔绝的荒漠画面。
想到未来的一年,晚上陪我的就只有离线的电脑,我就拼命地往里面装周星驰的电影,金庸的电视剧和能想到的所有女明星的写真图片。正当我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,黄军从身后拍我肩膀:“别瞎忙了,装了也没用。我看你报的岗位在一个乡镇上,那里除了上班时间,其他时间估计要停电。”
见我陷入了思考,黄军又说:“停电也不算什么,有的山区乡镇在冬天还会大雪封山断路,几个月都出不去呢。”
从县城老车站到J乡的必经路口并不算远,但2006年的时候,我不识路,东问西绕,费了老大劲才找到。如今,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,轻易就找到了那个必经路口:城东大桥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座横跨绕城河的大桥没有变化,我像看到老朋友般亲切。但它似乎少了些什么。我努力回想,才想起那时桥头每天众多等客的“摩的”师傅,现在都消失了。
2006年,初来乍到的我站在县城桥头等待去J乡的班车。路程不远,但道路泥泞,走路要花1个多小时。初秋的傍晚,天空暗淡,小雨纷飞,阵阵凉风吹得我发颤。桥那头山色青黛,薄雾朦胧,我也无暇欣赏。
有个摩的司机凑过来,神机妙算般主动问我去是不是去J乡?说好全程3元。我上了他的车,但走到半路他停下了,说要再加3元。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擅自加价,我猜可能是他听出了我的外地口音。我问他加价原因,他说“没有原因”。我不同意,他便让我付3元,立即下车。
我当时气得真想对他一顿拳打脚踢,再让他乖乖载我。但看到司机胳膊上异常发达的肌肉和文身,我只能“退一步海阔天空”。加了钱,司机继续载我,坐在后面的我安慰自己,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了。但随即又悔恨起来——这路费够我吃两大碗牛肉面了,以后我没事再也不进县城了。
我打开网约车软件,发现现在竟然能打车去J乡了,价格也不贵。于是喊了一辆网约车,司机中年模样,不苟言笑。
“谁愿意去坐(摩的),吹凉风,不安全,价格(跟打车)一样的。”司机盯着前方说,“我以前也开摩的,滴滴车出来了后,生意越来越差,我和别的司机气不过,还去堵过滴滴车,后来出租车司机也去堵滴滴车,但都没啥用。我看报纸上说,移动互联网时代来了,这是趋势,不可阻挡。打不过就加入,后来我卖了摩托车,用积蓄买了一辆二手车跑滴滴,生意又好起来了,收入也比以前多了。”
没多久,车到了J乡乡政府门口,下车前,司机用一种难为情的声音说:“因为到乡镇,要加价5元服务费。”
我不慌不忙地下车,像个得胜的将军般头也不回地离去。我知道,就算今天付了“服务费”也不用担心,只要申诉,网约车平台会退还的。
故地重游,乡政府的大门没怎么变。因为是周末,政府院内一片冷清。望着大门,我想起了自己18年前刚来J乡时的情景。
那天我放好行李,先去乡党委孙处报到。见面时,我从包里掏出红塔山,抽出一支给孙——我不会抽烟,但知道烟是社交工具。孙说旅途劳累,你先休整一天。我说不用,还摆出一副他今天不派给我工作就誓不罢休的架势。他嘴角一咧,笑着说:“要是以后你能一直保持今天这样的工作就好了。”
随后,他问了我的专业,得知我学计算机软件,又乐了:“太好了!乡政府几台电脑坏了,你赶紧去修。”
来之前,我还担心乡上没有通网,看来是杞人忧天了。我赶紧解释,我是学软件的,电脑维修属于计算机硬件,而且,乡政府离县城3公里远,如果要更换硬件,我到哪里去找?
这下他似乎是懂了,又拍拍我肩膀,笑了:“刚一来就提困难,可不好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你是大学生,没问题的!”
乡政府的几台“坏了”的电脑分布在各科室里。我逐一检查,发现它们其实都没什么大问题,就是卡,卡到打字的速度比手写的速度还慢。我优化了下系统,删除了无关软件,电脑运行速度有了明显提升。
乡干部们看我三下五除二就“修好了”电脑,都竖起大拇指称赞起来。我一脸自豪,但他们随即说:“以后电脑坏了就找你,再也不用找城里的修电脑师傅了。”
在乡政府,我修的次数最多的是何姐的那台电脑。说是“何姐”,其实她只大我1岁。而我之所以那么积极地帮她修电脑,是因为她的颜值和气质不输我大学时系里的“系花”。
我的大学老师曾说过,那几年国家在搞政府上网工程,其推进速度之快,波及范围之广,是前所未有的。前几年没这个系统时,何姐隔三差五就要骑自行车去县里各部门拿文件、送文件。现在她只用在公文收发系统里点击县委县政府发的各种文件,然后打印出来拿给相关领导签字就好了。
我看着那一撂撂厚厚的文件,突发奇想:如果有一种公文收发系统能让乡政府每个人员都在电脑上签批,不用打印,那得节约多少纸张、多少时间啊。
何姐露出笑脸,说,乡政府终于有第二个人懂这个系统了。我也笑,但随即警惕起来——果然,何姐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,声音也变得柔美了:“那个,以后,我有事时,你能帮作一下这个系统吗?”
何姐的眼神渐渐露出杀气,我想,看来她确实处理不了。于是一边修打印机一边想:虽然现在各个科室都配备了能上网的电脑,但他们连一些基本的电脑故障都无法自行解决,未来乡镇肯定会招大量的计算机人才——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,随后的几年,各级政府招公务员的专业表里,除了中文,最多的就是计算机专业了。
一天,我去林业站办公室修完电脑,站长拉住了我的胳膊,不让我离开。我勉强坐下,以为他要给我泡一杯好茶谢我,谁知,他却递给我一篇手写的稿子:“帮我把这篇稿子打到电脑上,再润下色,拔高一下。”
我又看向办公室里其他人,他们都一脸歉意地摇摇头:“不会打字。”然后,就开启了夸人模式:“你是大学生啊,打字肯定很快!”“大学生不光会打字,写文章也没问题!”“空了再帮我弄下这个迎检材料吧,对你来说简直是小儿科!”
几天后,我发现那些夸我最狠的人,往往是让我帮他做事最多的人。我感叹,乡镇套路深啊。但转念又安慰自己:对于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愣头青来说,人家把写文章、写总结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,也算是对我的一种信任。人活着,被人信任的感觉总是好的。
目睹了乡政府的信息化办公进程后,我开始憧憬村一级基层组织也实现信息化。我澎湃地写了一份工作计划,列出了J乡各村的特色农业,提出要利用各村的远程教育电脑给村民培训,提升他们的种植、养殖技术,让他们致富。
我将计划书递给孙,他埋头细看,点点头说:“不错,工作主动,有冲劲。不过,现在有个小小的困难——不是每个村的电脑都能正常使用啊。”他摸了摸头顶的“地中海”,满面愁容,说县里要求尽快让所有村的远程教育站点恢复正常,但真正操作起来,这工作推不动。他抬起头看向我:“不过,那是曾经。现在你来了,学计算机的大学生来了,我相信你。”
J乡一共有8个村,凡事先易后难,我决定先去离乡政府最近的前进村。我向党政办赵主任请求车辆和司机,问:“什么时候有车?”
赵主任看着我笑了,说:“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。有车的时候麻烦你也告诉我一声,我也要用。”
看我一脸迷茫,赵主任说,以后你还会有更多没有答案的问题,比如:用了8年的电脑什么时候能换新的?那台莫名其妙就断线的电话什么时候能修好?
后来我才知道,乡政府只有2辆公车,所有人都等着用。一般情况下,干部们下村多骑摩托,但摩托太笨重,我不太会骑。
正当我一筹莫展时,何姐骑了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而来,微风吹起她的长发,阳光洒在她的脸庞上。我盯着她笑,何姐停了车,取下遮阳帽对我说:“你知道吗?你笑起来像个傻子。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的裙子特别好看?”
我这才注意到她穿了碎花裙,点点头说:“好看!要不你在我面前转一个圈,裙子飘起来可能会更好看。”
去前进村的公路坑坑洼洼,破损不堪。自行车剧烈颠簸,刚骑了几分钟我就让脱离了坐垫。站着骑车拯救了,但久了小腿又会酸痛。不过,乡间公路两旁绿树阴阴,林间蝉鸣鸟叫,偶有黄牛横穿。这一切是如此美好,让我忍不住张嘴唱歌。唱着唱着,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卷起漫天黄土,扑进我刚张开的嘴。
看纸质地图,前进村的黑点离乡政府很近,但这段路我却骑了2小时。到达村委会时,我已灰头土脸,全身热汗浸透了衣服。村支书老黄不停地说:“辛苦了,大学生。”我想尽快去看电脑,老黄笑说不急:“走,先凉快一下。”
老黄拉我穿过村委会,踏过一条水沟的石墩,来到一座小木屋外。屋后无路,是一座大山,一片茂密的竹丛遮住屋外的空地,让这里阴凉。老黄拉开木。